0次浏览 发布时间:2025-07-26 16:43:00
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马黎
2025年7月26日14点43分,著名戏曲史论家、教育家钮骠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3岁。
钮骠为中国戏曲学院教授、编审、硕士研究生导师,文化部振兴京剧指导委员会委员;曾任中国戏曲学院副院长,离休后仍从事戏曲研究及教学工作;曾任中国戏剧梅花奖及历届央视青京赛等赛事评委;2011、2013年先后被评为北京市级和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京剧)代表性传承人。钮骠先生也是中国京剧表演专业第一位研究生导师。
钮骠字捷之,满族,北京人,生于1933年11月4日,1948年入四维戏剧学校学京剧表演,1950年转入戏曲实验学校(后为中国戏曲学校),先工老旦,从时青山、刘子元;后习文丑,从萧长华、高富远、萧盛萱、王传凇、华传浩等老师受业,并得到王瑶卿、雷喜福、沈三玉、钱富川诸师辈的指授。代表作《群英会》《审头刺汤》《乌龙院》《连升店》《女起解》《选元戎》《棋盘山》《豆汁记》《葛麻》《能仁寺》(饰赛西施)《六月雪》(饰禁婆),昆曲戏《醉皂》《扫秦》《十五贯》,老旦戏《钓金龟》《行路训子》《徐母骂曹》《望儿楼》《四郎探母》《清风亭》等剧。钮骠从周贻白、黄芝冈、李紫贵等专家、学者修戏剧史论及表导演课程。1956年毕业,留校任教。1962年又毕业于红旗夜大学中文系,并从吴小如教授攻古典文学,在京剧表演和文化艺术理论方面都有良好基础 。
钮骠
上世纪60年代,钮骠主编京剧剧目教材40余种及《萧长华演出剧本选集》出版,改编京剧《牛郎织女》《武则天》《洪母骂畴》等剧本上演。80年代以来,参加编撰出版了《萧长华戏曲谈丛》《萧长华艺术评论集》《京剧选编》20集,以及《京剧知识词典》《中国大百科全书·戏曲卷》《满族现代文学家艺术家传略》《京剧流派剧目荟萃》《十大名伶·杨小楼》《名家论名剧·论〈连升店〉》《中国昆曲艺术》《中国戏曲志·北京卷》《不列颠百科全书·国际中文版》和《说萧长华》《打开京剧之门》《中国京剧百科全书》等;主编《戏曲艺术》季刊50余期;担任全书编委和下卷主编的三卷本《中国京剧史》出版获国家级重奖; 2020年任《中国大百科全书(第三版)》(昆曲专题)(简称《昆曲大百科全书》)主编;编成《京剧往事》十卷、《古瑁轩剧谭》(《王瑶卿文集》)、萧长华“唱腔集”《和庄遗韵》、《京剧版画》新版百出新注等;在国内外报刊发表戏曲研评文章200余篇。
2013年,钮骠任中央电视台出品的八集纪录片《京剧》首席总顾问;2021年,参加世界华人大师线上课程《答岸》的拍摄;主演了戏曲电视片《连升店》。
1984年《蒋干盗书》饰蒋干
2025年,由潮新闻·钱江晚报记者马黎、郭楠整理,钮骠口述的自传《场上案头一小子——当代伶工钮骠访问记》即将由北京出版社出版。
翻看微信聊天记录,2021年1月15日,接到钮骠先生的女儿钮晓晴的语音电话,17分钟44秒。她谈起想给父亲写一本自传的想法,不写“专业”,更近生活,聊聊人们不知道的钮骠,从家庭,到梨园往事,尤其是他如何学戏、成长,和大咖、师友间的交往,甚至八卦。问我是否愿意做长期的采访,并强调,这是一本给年轻人看的书。
和年轻人交流戏曲,一直是钮骠喜欢的事儿。
从2021年3月18日第一次开始做本书的采访,后和同事郭楠一起整理、成稿,历时近3年。
和钮先生一家相识于2016年,他的夫人沈世华老师出版新书《昆坛求艺六十年——沈世华昆剧生涯》,回杭州“娘家”开发布会。那天,在浙昆附近的酒店,我约了一次专访,后又和先生一家去拜访京剧表演艺术家宋宝罗先生。翻看那年稿子,肩题:浙昆60年,当年的当家闺门旦回来访师友。主标:100岁的宋宝罗夸沈世华,76岁,多漂亮!
那年,钮骠先生84岁。
2023年10月,沈世华出演《思凡》《惊梦》整折的视频,在网络上刷屏,很多人在讨论“8390CP”。那次,是沈世华从艺70周年纪念演出,钮骠为妻子助演《牡丹亭·惊梦》饰演杜母,时年90周岁。
去年12月,91岁的钮骠开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钮骠剧谭”,今年大年初二做了第一场直播,他喜欢探索一切新鲜事物,他爱“玩儿”。
他说,最近见到网络上,常有议论戏曲的篇章,深感兴趣,也有许多话要说。
“昆曲、京剧艺术被人们视为‘国粹’,博大精深。以往因受文化虚无主义思想的影响,缺乏文化自信,认为‘传统’古老陈旧,对戏曲等传统文化不够自珍、自爱,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故而导致了不少问题,相沿成习,积重难返,以讹传讹。尤其就京剧来说,有的普通从艺者文化素质一般,怎学怎演,怎听怎说,不去较真核实,也就留下污疵。窃以为这种状态今天不能不顾,容其长存,我们这代人有责任予以匡正。为此开辟这一公众号以为园地,审慎地提出问题、查漏补缺,为国粹艺术芟除罅漏,务以少留憾事为要。”
以下为访谈片段,怀念钮骠先生。
【1】在浙昆“留学”
马:浙江,尤其是杭州,应该说是您人生中的重要地点。说说您在浙昆的往事吧。是不是得从“初代”《十五贯》说起?
【马按】2017年10月20日和21日,浙江昆剧团五代同堂版《十五贯》,作为那年上海国际艺术节的参演剧目,在上海天蟾逸夫舞台上演。
这句话,看似只是一个演出动态,背后却藏着很多信息。
这出戏曾经救活了一个剧种。1956年,浙江昆苏剧团(浙昆前身)是全国唯一的传承正宗昆剧表演的演出团体,当时的文化界、戏剧界的不少人以为昆剧的淘汰是必然的。浙昆《十五贯》进京演出后,流落各处的昆剧人,再度聚集在一起,开始培育新一代,学术界对于昆剧的研究,才开始恢复生机。
那年的五代同堂版《十五贯》里,最年长的“世” 字辈演员王世瑶79岁,最小的“代”字辈演员张唐逍15岁。演员表上,头场苏戌娟,请回了77岁的沈世华老师。沈老师一到浙昆排练厅,就先和两位师兄——78岁的张世铮、79岁的王世瑶合了一张影,“七老八十”,钮晓晴在一旁,给三人组起了个名字。
这个玩笑是有深意的,那次上海演出的阵容里,只剩这三位老师,是1956年进京演出的原班人马。如今,王世瑶老师也去世了。
那天,我在稿子里写过一个细节:沈世华拿出了几张工尺谱。61年前,那时还不是她先生的钮骠,作为中国戏曲学校第一届优秀毕业生,到浙昆“留学”,这是他跟着周传瑛、王传淞等“传”字辈先生学《十五贯》时,手抄的曲谱。
2019年,钮骠与浙江昆剧团部分“世”字辈聚会
钮:“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是当下昆剧界常提到的一句话。它的缘起就是60多年前的1956年5月18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题为《从“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谈起》的社论。“一出戏”就是昆剧《十五贯》。
马:您说过,其实是“半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为什么?
钮:北方原来有《十五贯》,是京戏,不是传统的昆曲。《十五贯》过去叫《双熊梦》,是两条线,这个是经过编创后改过的另一条线,以前也没人演过。浙昆从前演的时候也是《双熊梦》,也是两条线,通过1956年的这次编创,重新整理,改为一条线,实际上是“半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到今天总算留下来了。
《十五贯》是明清两代以来,一部演绎有“包公再世”美誉的况青天(钟)平反冤狱故事的传奇。20世纪50年代,由浙江昆苏剧团创改成新本,于1956年进京公演。周传瑛、王传淞、朱国梁、包传铎、龚祥甫、周传铮诸昆剧、苏剧老艺术家分饰况钟、娄阿鼠、过于执、周忱、熊友兰、尤葫芦等角色。
当时,正值国家倡导反对主观主义、反对官僚主义,提倡调查研究、实事求是之风,这部戏的演出,正逢其时。老艺术家们出神入化、精妙绝伦的表演,让这部戏一炮打响,当时是满城争说《十五贯》。
毛泽东、朱德、周恩来及众多国家领导人都看了戏。周恩来说“浙江做了一件好事”,他先后作了两次长篇讲话,说该剧“不仅使古典的昆曲艺术放出新的光彩,而且说明了历史剧同样可以很好地起现实的教育作用”,“为进一步贯彻执行”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树立了良好榜样”。他还说:“《十五贯》教育我们做‘官’的人,让我们想一想,是不是真正在为人民服务。”
《十五贯》的重整再生,犹如枯树又发新芽,冲破了中国昆坛的寂寥,随即全国相继成立了7个昆曲院团。
1956年,《十五贯》进京时,我们实习剧团到朝鲜去慰问演出了。回来以后,正是北京的春天,说浙江来了一个团,都是老前辈们演出的,叫《十五贯》,非常好,满城争说。这不得不看,我找了一张票就去看了,周传瑛、王传淞、朱国梁、包传铎、周传铮这些老师演得真是太精彩了。
因为我在北京看过华传浩、朱传茗老师的《芦林》,还有方传芸、汪传钤老师的《挡马》,第一次看“传”字辈的演出,给我非常深刻的印象,我想,要有机会能够跟着老师学学就好了。
马:没想到梦想成真了。这个机会是怎么来的?
钮:萧长华老校长当时已经79岁。他看了戏后,很感慨。他说,阔别剧团久矣的昆曲重获新生,“犹如从天而降”。有一天,他说,咱们去拜访一下王传淞王先生吧。
第二天上午,他准备了一盒“正明斋”的糕点,带着我和我师弟张启洪,坐三轮车前往剧团住的北京天桥剧场。那是当时北京最大的剧场。
萧老带着我们俩到了后台,一个中年人看见我们——一个老者,带着两个年轻人,又像是行内的人,不像是一般的人——问老先生,您找谁?我说,这是京剧名丑萧长华老先生,中国戏曲学校的校长,来看望王传淞先生。
中年人一听都是同行,很客气,说您别忙,王先生出去吃早饭了。正说着,王传淞先生拿着一块烤白薯就来了。那个人说,王老师,萧老先生来看望您来了。
王先生赶紧把这白薯给旁人,“哎哟!萧老驾到了,真不敢当!”于是急忙向萧老恭敬施礼。
萧老说:“咱们还是十几年前,在上海陪梅兰芳先生同台演出《奇双会》时一别,一晃十多年了,一向可好?”
王老师说:“我是晚辈,承您亲自下顾,真不敢当!”
萧老跟王先生上一次见面,是20世纪40年代,在上海浦东的一个堂会上,梅兰芳、俞振飞合演《奇双会》,他们两位也同台了,萧老演一个胡老爷,王传淞先生演一个禁卒,有过一次同台之缘。
“你们诸位这次来给北京送了一出好戏,而且把昆曲艺术带回来了。现在京剧界要想再学点儿昆剧,老先生们都没了,我现在79岁,力不从心了。我记得当年您在上海的时候,给艾世菊还有张永禄说戏。这次,我准备让盛萱(萧老的儿子),拜在您的门下,跟您学艺。”萧老说。
这里我要纠正一点。现在很多书上写着,王传淞先生收了艾世菊、萧盛萱、孙正阳做徒弟,其实不是那样。这三位都没拜过王先生。
马:为什么?
钮:当时我在现场,王先生说:“那可不敢,我们是平辈。您是老师,盛萱同志是我的师弟,以后有需要一块儿切磋,您尽管找我,我没问题。”
马:原来是这样。听了王先生的话,萧老怎么说?
钮:萧老指着我俩说:“还望您对学生不吝赐教,多多传授。
昆曲艺术,如果年轻人接受了,一代代能往下传,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他们都还年轻,请从严要求,不必客气。”
王老师说:“您的嘱托,自当从命,请只管放心。”他说,这次《十五贯》里头,有一个身段,娄阿鼠往板凳上一跳,往后坐空了,一个倒毛,由底下再钻出来。“这个技术是您跟梅兰芳先生说的,我在梅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里看到,受到您的启发,这次用上了,现在已经快绝迹了。”
萧老和梅先生说的这个技巧,最早是杨鸣玉用的,杨鸣玉是“十三绝”里的老先生,也叫杨三。萧长华先生18岁时,就拜在了长年与苏丑杨鸣玉搭档的宋万泰老师门下,间接得到了杨三表演艺术的滋养。萧老演的《荡湖船》,完全承杨三遗韵,杨三去世后,萧老在京剧舞台上呈一枝独秀。《审头刺汤》的汤勤也富于昆丑意蕴,与众不同。
王先生接着说,我们一定要把这些东西恢复到舞台上。萧老说,那真是功德无量,这个技术已经失传了,又回来了,这是你们的功劳。
过了几天,剧团演出结束,我和启洪学弟,还有王荣增学兄(王瑶卿先生之孙)三人随同剧团南下,就此“留学”浙昆,学习《十五贯》和其他昆曲折子戏。
其间,萧老亲笔致函王老师,百般托付,再三言谢。萧老从来没有亲笔给人写过信,就给王传淞先生写,托付他传授我们。
由于我们是戏校学生,又有萧老的嘱托,剧团上下对我们毫不见外,十分亲切,很快就打成一片,练功、吊嗓、拍曲、学戏日不间断,老师们一有闲暇,就给我们上课。
钮骠与王传淞先生
马:这段“留学”经历,您当时还写过详细的日记。
钮:是的,1956年5月27日上午11点55分,火车由北京开动,王传淞老师把我们叫到他那边去坐,给我们讲他来北京的感想。后来周传瑛老师也坐过来了,问我们都学过哪些昆曲,还在一起谈了谈戏曲史,又把我们在校的学习情况做了一番了解。不单是这些老师,其他人对我们也热情亲近。
5月28日,早晨起来,我们随剧团到天津第一工人文化宫看全国职工观摩会演。下午参加全团会,钱法成(当时是浙昆政治辅导员,后来做了浙江省文化厅厅长,也是著名剧作家和书法家)宣布了在天津的演出日程,也向大家介绍了我们三人。晚上,在中国大戏院看昆苏剧团在津的首次公演。
我们到这里来不是做客的,但是老师们也不肯指派工作,我们只好主动地争取工作,参加劳动。这天,我们先摸索着帮助搬布景,剧团人手少,都是演员动手,实在辛苦,我们参加到里面,总有些帮助。这样,内里不安的心情总算减轻了一些。
演出后回去,我们要睡下了。王老师突然匆匆来了,他怕我们没吃饱肚子饿,叮嘱道:年轻人不要受饿,将来会形成胃病的。他说:生活一定要有规律,才能保证身体的健康。让我们到他屋里去吃点心。我们实在不饿,没有去,但是心里很过意不去,王老师演完了很重的戏,相当疲劳,又来照顾我们,对我们太关心了。
5月30日,上午与剧团学员一同上基训课。我的腿功本来就差劲儿,再搭上一年多没练功,这一压,真有点儿疼。疼就疼吧,不疼是练不出功的。10点钟学“鼠祸”几场戏,这个时间是中国京剧院和天津京剧团学习,我们也参加了。
第二天上午,我们随剧团老师赴人民礼堂参加天津市文化局举办的《十五贯》座谈会。周、王二位老师作了关于创造况钟、娄阿鼠这两个形象的报告。杨宝森、高百岁、何迟几位先生也都在会上讲了话。下午与中国京剧院的曹世才先生研究“访鼠”后,2点钟学习“访鼠”一场。晚上看《十五贯》。
6月3日早晨起来,上基训课,吃粥后与启洪排《十五贯》“杀尤”(“鼠祸”)一场,汪世瑜、庞曾涵、郑世菁诸位旁观,提了一些意见,很有帮助。那几天,我和他们已经很熟悉了。
那时候,钱要节省着花,不可无计划,稍多吃些零食就“小铺儿的蒜——零揪儿”啦,出门用钱的地方很多,应善于克制自己。
这趟南下途中,经过了天津、济南、南京、镇江、苏州、上海,我们每天观摩老师们的演出,也参加前、后台的服务,卖说明书、打字幕、搬道具、送服装,还装扮上场,补充缺席的角色,我与钱法成一同扮演过“提监” “判斩”两场的刽子手。
6月8日晚,荣增在后台突然找我和启洪说:“你们谁扮一个刽子手——替杨亦讽先生。因为他要通场打幻灯字幕。”我说:“我来!”这样就决定了我参加演出。后来剧务龚祥甫老师也通知了我。
就这样,从6月9日起,我重上舞台,参加了轰动全国的《十五贯》的演出。
马:自己演得怎么样?
钮:刽子手在《十五贯》里虽然不是很重要,但也应该演得像,恰如其分,合乎身份,成为完整的戏中的一部分。既然要帮忙,就要帮好,不能破坏戏的完整。
马:我看到您的日记里写“我用严肃认真、谨慎细心的态度扮演了这个角色”。
钮:就是念词的味道有点儿“半京半昆”,只得吞吞吐吐。
我后来觉得,这是主要的缺点。
演完在后台,从周传瑛团长到其他同学、老师,几乎每个人都向我大道“辛苦!”看来人家还满意,总算还好——没砸锅。这个忙,人家需要我帮到几时,就应该毫不惜力地帮到几时,这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着中国戏曲学校的学生,应该说是一个任务。
回到杭州后,老师们冒着三伏天的溽暑,为我们和“世”字辈的学弟学妹们排成了全部《十五贯》,荣增饰况钟,启洪饰娄阿鼠,我饰过于执,世葵饰苏戌娟,世铮饰熊友兰,在杭州的文化馆礼堂汇报演出。老师们十分肯定,认为是所有前来学习此剧的剧团中最为满意的一组。《浙江日报》和上海《新民晚报》都报道了消息。
后因荣增、启洪有出国任务,先行回京,留我一人继续学习。我随团去到上海,一面观摩拍摄《十五贯》影片,一面学习折子戏。
在上海,王传淞先生也对我们非常关照。他平常在杭州不大轻易给人说戏,对我们来说是格外地照顾。他那时候演出,都是日夜两场,白天晚上都要演出,要抽出空闲来,给我们说戏。
秋天,在苏州举办全国昆剧观摩会演,专业演员与资深曲友联袂登场,展演了大批折子戏,我随团前往观摩,大开眼界,心得丰硕。此次出京“留学”,历时近半年,经历了一次昆曲艺术的洗礼,大长见识,丰收而归,受用终生,永铭难忘。
后来,每次王传淞路过北京,萧老师都会请他吃饭。1963年赴长春拍摄《墙头马上》影片,萧老也请王传淞一块儿聊聊。萧老故去以后,1978年纪念萧老百岁诞辰,王老师特意从南方来到北京,并和王荣增合演了《访鼠测字》,还给我们再说戏。这就是萧老跟王先生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南北的汇合,昆京的汇合。而且萧老作为京剧界的丑角代表,对于昆曲的丑角代表也非常敬重,不是同行是冤家,同行是亲家,所以给我们的印象很深。
我从苏州开完会回来,给中国戏曲学校的实验剧团排了《十五贯》,萧老看了很满意。总算把这戏学下来了,他说,你们学下来以后好好往下传,让昆曲传宗接代,一代一代地红火下去。
【2】跟着萧长华先生的日子
马:您是萧长华先生的亲传弟子——说弟子其实远远不够,在我看来,您和萧老关系就像家人一样。
钮:我能够跟萧长华老先生学戏、上课,那真是最大的幸运,太幸福了。学校的“九大教授”,很多位都过世比较早,北平和平解放那年,萧老已经72岁了,但身体很好。从20世纪50年代初,直至1967年萧老90岁故世,我一直随侍在老人家身边,跟着他有十六七年。
现在大家常常说“恩师”,我不愿意这么说。不是说萧老对我没有恩德,我跟萧老是隔着一辈的,我应当是孙子辈的。因为马连良、侯喜瑞、雷喜福、裘盛戎都是他徒弟辈的,我不能跟这些人一辈啊。当然我得跟萧润增、萧润德一辈,所以我们都很亲切地称他爷爷,实际上按师生来说叫师爷,就是太老师。萧老对我来说,是作为一种偶像来敬重的。
青年时代的钮骠与京剧丑角艺术大师萧长华先生
萧老还是一位优秀的导演艺术家。中国戏曲有一个特殊的情况,编剧、导演、表演、传授融为一体,过去我们的好多前辈都是这样。他们在教自己的戏的时候,把剧本都要理得很清楚,推陈出新。给学校排全本的“三国戏”《群英会》,由老生到花脸到小生到小花脸等等,都是萧老一个人在说。各个角色,甚至于一个普通的配角,或者一个旁边的龙套,他都要管,这个是很难得的。今天这样的老先生应该说是不多了。尤其是“三国戏”最为突出,他给我们排过《激权激瑜》《临江会》《群英会》《横槊赋诗》《借东风》这些戏,后来把四本《取南郡》都给我们说了,那真是了不得。
他72岁以后一直到去世,在学校做了大量传承的工作,是我们精神上的楷模,至今我仍然是非常怀念萧老。
马:是因为怎样的一个机缘,您能有机会跟着萧老?
钮: 20世纪50年代,戏曲界没有什么人写书,但梅兰芳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盖叫天先生的《粉墨春秋》,一出版影响非常大。当时文化部副部长齐燕铭,他非常爱戏,也能唱戏。文化部就觉得应该为各艺术院校和团体的老先生记录一生的艺术经验,给艺术教育、艺术表演方面留下更好的资料。
萧长华先生比盖老、梅公岁数都大,他的艺术生涯当然要写。史副校长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让我记录萧老排戏、上课的经历,有闻必录,甚至到了60年代初,我就住在萧老家上班,整天和萧老交谈、记录,一些往来信件、开会的文件,都由我来管理,一直到他1967年去世。
我自己也上课,萧老上课,我就当助教。新中国成立时,萧老虽然70多岁了,但他一个星期要来上三四次课,那时候老先生教戏是非常积极的,他们有一种翻身感,要把自己会的东西都教给年轻人。我就近水楼台,得到“好处”了。萧老排“三国戏”《群英会》什么的,我都给他记录。在课堂上说的话,应该怎么演、怎么排,都给记下来。后来,他也离不开我了,外头报纸、刊物要约萧老写文章,就由萧老说,我来记。后来出了一本《萧长华戏曲谈丛》,这就是萧老健在的时候写的一些文章,都是我担任记录。
马:第一次见萧长华先生的情景,还记得吗?
钮:我第一次见萧长华先生是在50年代初。只要学校有活动,这些老先生一定会来,他们基本都70多岁了。第一次见面,就是他来学校的时候。
后来上课,我由老旦改成文丑了,就跟着萧老,除了跟他学戏,我还给他做场记。他排大戏的时候,群戏有很多人,像《群英会》的周瑜、诸葛亮等等,都归他一人说戏,我给他做场记。后来单独上课,我就给他做助教。
我跟萧老学戏,不是单独的,最少的时候俩人,最多的时候三四个人。周六和周日,白天我们都在剧场演戏,有时候还日夜两场。平常在学校,到了实习的时候,三四台戏,楼上楼下都是同时开戏,演戏的机会非常之多,一年大部分时间不闲着,到了年节就更忙了。
上课时,萧老坐着,我们站在他周围,他一句,我们一句。
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教材,完全凭脑子记,他说完了我们记,下了课以后再背一背。明天就能念出来,不能说我昨儿学的都忘了,那哪儿成啊!
我1956年毕业后,才开始有戏曲教材,我也参与了教材的编选,那就有剧本了。老师说一句,你还可以看一下本子,有时候忘了还可以去看剧本。而我们学戏时,就是口传心授。萧老一边说一边唱,还在一边讲,这样就把这戏学下来了。应当注意什么,应当怎么表现,他都给我们讲。
马:您举个例子具体说说。
钮:比如,他给学生说《群英会》。
《群英会》是一出“斗心工”—“斗智”的戏,很不好演。
当初三庆班演这出戏时,角色配得非常齐整,对于表演要求得很严。由程长庚演鲁肃,徐小香演周瑜,黄润甫演曹操,钱宝峰演黄盖,杨月楼演赵云;诸葛亮由萧老的义父卢胜奎扮演,可以说是珠联璧合,一台佳剧。这些老前辈是“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各有各的拿手,把角色算是演“活”了。每演这出戏,家家争看,成为了一出家喻户晓、脍炙人口的红戏。
马:除了学戏记录,后来给萧老做助教,您还帮他做了哪些事儿?
钮:萧老说戏我做记录,排戏我做剧务、当场记;他教课我做助教,带领学生到家去上课;他外出开会、去医院看病、到电台录音,我护驾;同时负责料理他的生活杂事,领薪购物、请客定菜、住院陪伴等等。萧老当选全国人大代表后,收阅文件,回复来信,应报刊约稿、就他口述整理成文发表。现在说起来,相当于秘书。有时候我陪他去看展览,解释其中的内容,萧老就说你怎么知道,我说我做准备了。他没想到的,我替他想。萧老说,我是他的小福星,史副校长是他的大福星。几年间积累了一批文稿,结集成书,如《萧长华戏曲谈丛》《萧长华演出剧本选集》。当然,最重要的任务是按计划记录老人的口述历史,整理成文。
晴:我想到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我爸当时写文章,知道马上会拿到人生第一笔稿费,很高兴,就去北京的一家南货店,看到挂着一只像琵琶那么大的火腿。他去看了好几次,火腿一直在那儿挂着。拿到稿费后,他第一时间就花了一笔巨款把这火腿买了下来,送给萧老。萧老特别开心,说,哎呀,我这辈子第一次有人送我这么大的火腿。后来我爸说,在杭州生活了以后才知道,其实这么大的火腿那肉是很柴的,而且,我都看了好几次,它一直挂在那儿,估计都快哈喇了,但是那会儿不懂。
马:您毕业后,有哪些选择,为什么还是选择继续跟着萧老?
钮:1956年毕业时,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筹备戏曲大学,就是中国戏曲学院,去当学生兼青年教师。还有一个,选择在学校继续当老师,跟着萧老。我很愿意到戏曲大学去,太想去深造了。可我一想,我要是一上那边去,我就得离开萧老了,我宁可不上戏曲大学,不跟着调过去,我跟着萧老,还是有我的收获的。于是,我就一直跟着萧老。萧老录音灌唱片我也都去,萧老开会我也去。连萧老到天安门去观礼,我都跟着一块儿去。梅兰芳故去那年,吊唁祭奠梅先生的那张照片上,我就在旁边。因为一直跟着他,戏曲界也都知道,萧老说:“这是我的书童。”
他家住在宣武门外西草厂,20世纪60年代初有一段时间,我就在他家上班,有段时间跟他睡在一个炕上。有一次在被窝儿里,我想起了戏中一句生词,立即下炕写在月份牌的纸上,免得忘记。我总是随身揣着小笔记本,有闻即录,老人家总是不厌其烦,有问必答。他对学生从来不打不骂,不损不伤。有人说,他像一个老母亲。所以,我按照萧老教我们那样来教我自己的学生,我跟学生的感情也一直很好。有些个学生怕老师,是一种敬重,我尽量不要让学生害怕,一怕,有时候就学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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